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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威

蒋勋，台湾作家，先后执教于文化、辅仁大学及东海大学美术系。其文笔清丽流畅，说理明白无碍，兼具感性与理性之美，有小说、散文、艺术史、美学论述作品数十种，并多次举办画展。

蒋勋以诗歌及艺术评论见知于文坛，小说并不是他以往创作的重心。数年前的《传说》，成绩仅属差强人意。《因为孤独的缘故》是蒋勋最新的一本短篇小说集，收有1989年到1992年的作品六篇，另有一篇权充代序的散文体小说《一只头颅》。这一回蒋勋应是探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门路了。这六篇小说写光怪陆离的社会，写浮游社会里的幽幽魂灵，也写无所止息的欲望。蒋勋以诗人之笔作小说，他对叙事结构的掌握，也许还不完全得心应手，但他的想象，时有神来之笔，再为读者带来意外的惊喜。

这六篇小说都是述说了什么样的故事呢？一只鹦鹉的离奇死亡事件，隐约透露出一座城市的躁郁情绪，及无可排遣的情欲（《热死鹦鹉》）；一位妇人陷身白日抢案里，舍得了九根手指头，舍不得她的钞票（《妇人明月的手指》）；政治煽动家在猪脚中找到野心的借口或救赎（《猪脚厚腺带体类说》）；在头发中发现意识形态与性的图腾（《安那其的头发》）；女性以及像女性的男人们，用舌头战胜了 （《舌头考》）；儿童的诡秘失踪现象，暴露了一个社会无可救药的败德症（《因为孤独的缘故》）。

蒋勋的小说天地充满了可嗔可怪的事物，令人侧目。而他竟以见怪不怪的从容笔触，述说着这一则又一则的怪现状，其间所形成的 ，遥拟卡夫卡式情境。在一个价值混乱，表象体系崩解的时代里，任何对现实的观察与模拟，终必导致观察本身的扭曲、模拟行为的质变。蒋勋以小说“形式”的怪，表达他不能已于言者的感慨与错愕。何以妇人明月（及周遭的人物）对物欲的亲近，竟胜过对身体发肤的痛惜？何以一个社会对身体、情性压迫，是这样的不近人情？安稳的写实叙述，不再能传递这些质疑。蒋勋以不写实的手法，嘲讽他所描述的社会，也嘲讽的自己的写作情境：小说的荒谬其实哪里比得上现实的荒谬？

六篇小说及序文中的主要意象，都围绕着身体各个器官而发展。身体不只是新陈代谢的生理器官，它更是情欲流转的源头、礼教制约的基地、意识形态斗争的最后战场。俨然回应着福柯（Foucault）对性与政治的隐喻，蒋勋从生理器官中建构了他的道德象征体系。这一形而下的视野自然已含有嘉年华式的、反道统的欲望。然而蒋勋有关身体的故事都是断裂的，充血而无从发泄的、甚或虚假的。藉着滚动的头颅、割断的手指、“昂扬而愤怒的 ”、穿戴自如的“安那其假发”、喋喋不休的舌头。蒋勋告诉一则又一则不完整的身体寓言，无从衔接的社会。有黑色幽默（如《舌头考》《妇人明月的手指》），像极果戈理的故事，如《鼻子》。也有感伤嘲弄（如《热死鹦鹉》、《安那其的头发》），读来确是引人入胜。而作为一本小说“集”而言，《因为孤独的缘故》也必质疑自身的完整有机性。

就小说技巧而言，写得最好的应属《热死鹦鹉》及《妇人明月的手指》。前者藉着一青年医生对（同性恋）情欲的挣扎，对知识的探索，写出一篇机锋处处的后现代生命即景。小说中那只被热死的鹦鹉既富有性的象征，也凸显蒋勋嘲弄当今学术的意图，是讨喜的安排。《妇人明月的手指》讲社会传真改写成为道德寓言，冷峻讥诮之余不失对人性的矜惜。《舌头考》有极精彩的开端，篇头引句“当雄性发展他们的 时，我们，亲爱的姊妹同志们，我们应该致力于锻炼我们的舌头”是要令女人拍案、男人惊奇的宣言。可惜此作卖点虽佳，却是枝蔓繁生；莫非蒋勋有太多话要说，“舌头”却不听使唤？

另外三篇作品，《安那其的头发》及《猪脚厚腺带体类说》各有所长。蒋勋华而不实的政治人物，喧嚣不已的抗争活动，东施效颦的学术赶集，显然不耐。他巧为运用猪脚“厚腺带”说及头发崇拜的行径，调侃理想被物化为解放法西斯铁蹄下的人民而流血战斗。在我们中国的抗日战场上的荒唐。《因为孤独的缘故》从一个天真的中年家庭主妇的角度，侧写情欲世界的凶险与救赎。蒋勋糅合超现实的末世景观，恋童癖的阴暗威胁，及隐而未发的同性恋温情于一，也极有发展余地。惟小说实际成绩不过不失而已。

蒋勋这几年的诗及散文，善则善矣，但写了太多的欢喜赞歌、起灭劫毁，难免有画地自限之虞比的不是现在。《因为孤独的缘故》重现他早期诗作，如《少年中国》、《母亲》的棱角，亦不乏以后文字的机智趣味，读来自然予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值得推荐。

（：刘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