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待在家美食美食

正月里待在家，离返校尚有一段。年已经过完了，鞭炮声渐渐销声匿迹，家里越发的冷清起来。我是个无处可消遣的人，清早起来，从房间踱到门口，在树下站会儿，又踱回来。翻翻书，听听音乐，再抬起头来，才不过晌午。日子忽然变得缓慢起来，时针似乎笨重得迈不开脚。

这天中午，阳光很好，风和日丽。伯母有事外出了，把两岁的侄女小小丢到我怀里。小家伙和我不熟，见奶奶走了，直闹腾，我左哄右哄都没法让她消停，想到她顶喜欢坐车，便把兄长从床上拉起来，开了车到街上去逛逛。

年过完了，街上不似往日那般热闹，但人仍然不少，卖风车、卖灯笼的随处可见。小小乐坏了，几乎要跳起来，若不是我紧紧抱着她，指不定会摔下车去。我正指着五花八门的玩具问她要哪个，兄长突然把车停下了。我疑惑着，偏过头去看见他正和一个矮小的头发花白的老妪说着话。

您上哪儿去？ 人有点多，又唯恐她听不见，他几乎是用喊的。

那老人回过头来，我小小地吃了一惊，这不是屋后的黎婆么？不知为何，在这里遇到她竟让我觉着不悦。然而我很快回过神来，微笑着向她问了声好。黎婆见是，也很意外似的，一手抓着兄长的手，另一只手接着拍上去，上下拍着。这是她惯常的招呼方式，也是我所嫌恶的，似这种应用于故人久别重逢的姿势，委实不适宜我们之间，因此显得俗套且令人厌烦。

哎哟！这不是小叔子么（这是小小的叫法，她跟着叫的）？你去哪儿？呀！这是我们的大学生吗？小小也出来用头撞一名急救员。后来了呀！你还不去学校吗？

我略显尴尬，但仍然礼貌地回应。临走，黎婆抓着兄长的手尚未松开，她突然凑过来说： 小叔子，借我二十块吧，我买点东西。 我吃了一大惊，兄长摸出钱包，拿了张20地给她。黎婆笑嘻嘻地接过去，再三叮嘱我们不要告诉别人，等我们答应，才把紧紧抓着的手松开了。

待走远了，我问： 这二十块怕是得还罢。 怎么会还，只当是送给她了，也不是第一次了。 兄长说道，语气里有点无可奈何， 也不能跟衷叔说，他也辛苦，有这样的母亲，到处抹黑儿子，天天到街上逛，从不看孙子。 我叹口气，不知该说。这老人所做过的荒唐事，全村皆知，一度成为村里村外的人物。

我小的，黎婆是个和其他婆婆一样的老人，优点是别人身上的优点，缺点是别人身上的缺点。头发一样的黑白相间，身材是那般矮小，穿和别人一色的衣服。但我从小对她没甚好感，因她总是抓着我问要爸爸还是妈妈，穿了件新衣服，必刨根问底要知道到底是爸爸买的还是妈妈买的。我仍记得的一件事是，她让别的小朋友和我打架，看谁打得赢。我年纪小，尚不知她是拿我当取笑的乐子，只是觉得羞耻，便从心底里不喜欢老妇人。

她有很多不好的习惯，比如喜欢顺手牵羊，也爱贪小便宜。她在田野上走，并不是去干活，看别人地里的葱长得青绿青绿的，便拔一根出来，择了择，露出硕大雪白的葱头，她也不洗，直接放进嘴里嚼，巴吱巴吱的，还有唾沫从嘴角流出来，她边嚼边说： 这葱头真大呵！ 然后多拔几根，拿回家吃。农村人有吃生葱的习惯，但不是这般吃，要洗干净了，切断，放进碗里，倒上酱油和花生油，据说是很好吃的。喝口烧酒，或者喝粥，吃上一筷，很享受的样子。但因为看过黎婆吃生葱的样子，总觉得恶心反胃，至今下不了筷，对于其他生吃的食物，如香菜、蒜乃至生菜，都敬而远之。

她还喜欢嚼舌根，别家长里短，她都爱打听。村里谁家发生了什么事，她总是知道的，然后负起传播的。一件事说上几十遍，总不觉着耐烦，甚而一遍比一遍绘声绘色，添油加醋进去许多东西。反正实情谁都不知道，就任你如造一篇般肆意渲染，天马行空。

黎婆膝下育有一子，就是上面提到的衷叔，是模范孝子，衷婶也是很善良的妇女，和我们家的关系很好，地里的菜能吃了，总叫我们去摘，玉米熟了，会煮熟一筐拿过来。他们艰苦，衷叔在本职之外，同时做着送报员的兼职，但孩子多，都得读书，大概还是艰难。衷婶一直在外打工，我小的时候，不到过年几乎见不到她的人。似乎是在工地干活，工资虽然高，但都是血汗钱，前几年发生了事故，被重物砸到腿，小腿的某根骨头碎了，住了很长时间的院。夫妇俩拿到了赔款，不知是略宽裕了还是一如既往，只是他们脸上从未见半点阴郁，努力且乐观地生活着。衷婶从此不出去做事了，在家务农，照看孩子。

转念一想，似乎也是从这里开始，黎婆渐渐地变得奇怪起许多伊斯坦布尔人欢欣雀跃地奔向阿拉卡提的海滨来。孙女很懂事，小小年纪什么家务活都帮着做，但无缘无故地总听见黎婆在骂人。也听见孩子骂回去的，黎婆自然更加生气，对外说是衷婶教坏孩子，挑唆她们祖孙俩的关系。我奶奶听了替衷婶生气，说了她两句，她渐渐地不往我家里来了。到后来，听说衷叔衷婶不给她饭吃，想把她饿死，她不断地对别人说着这些色彩浓烈的，气得衷婶掉下眼泪。

四婆你说我是那样的人吗？孩子煮了饭，都是叫她先吃，她偏偏不吃，等到我们吃完了，她才过来，然后说我们让她吃剩饭剩菜。

奶奶安慰她，随她怎么说吧，谁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黎婆开始捡垃圾到收购站去换钱，对别人说儿子不给她钱花，只好自力更生。那时我在市里念高中，一个月回一次家，但从未见过她，心里疑惑她去哪儿了。兄长说，你到街上去兴许能碰见她，她天刚亮就步行上街，晚上六七点才会回来。我惊讶得不行。

黎婆迷上了六合彩。经常在镇上的小卖部里一坐就是一天。她蹭着店里的书看，不停地问别人今晚开什么。卖垃圾的钱都用来买六合彩，在街上碰见熟人，就亲热地上去打招呼，然后问别人借钱。过年回家的时候，听见屋后隔三差五地有人来要债。应付的人总不是她，她早不见了影子。

自此以后，便没有再愿意借钱给她。她倒安分了好一阵子，直到有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才发现她又给众人提供了一个。

那段时间左邻右舍频频发现丢了东西，锅碗瓢盆之类的。有人便决定伏击，几宿未睡，终于当场抓获黎婆进屋偷东西。原来她是偷这些铁制铝制的东西，用砖头砸坏，拿去垃圾收购站卖了换钱的。这件事次日一早就传遍了全村，于是大家包括衷叔在内都有好一阵子不见她。我甚至怀疑此事极大地刺激了她的自尊心和羞耻心，从此离家出走在外流浪不再回来了。然而过来一段时间，她若无其事地在街上走，依旧是清早起来就步行出去，晚上回来，简直披星戴月，我所疑惑的是她究竟要不要吃东西。

好奇怪的，你说这人怎么越活越糊涂了。 我笑笑，逗逗小小，对兄长说。

你还在想她呢。不是我说话刻薄，这人差不多也就废了，就像一条穷途末路的狗。 兄长说道。

我忍不住唏嘘。近来总是学人思考一些关于哲学的问题。我看看小小，她当然不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刚买的会唱歌的小灯笼。当黎婆像小小这么大的时候，她也是这么可爱的孩子，而当她在我这样的年纪时，是否想过自己这一生到底要怎么过。若是想过，她在街上如行尸走肉般走着时，会不会有那么一刻，想到自己十九岁的时候，想要过一段有尊严的人生？会不会想到，自己这一生，是如何过成如今这般模样的？

我眼睛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