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风来

再稍微侧一下头，对，很好就这样，让澄澈的暮光拂过你的脸颊，不要在意你满头的白发和沟壑纵横的皱纹，你所有衰老都会让人当成是具有东方特色的传奇标志，是天荒地老，至死不渝的最好解释。你对我微笑，在我猎奇者的镜头前欲言又止，你偷偷把腕子上的玉镯向上推试图想用袖口遮挡，你想用粗布灰衣掩住那个私密的心事，那个只属于两个约定。焦点停留在你身旁的红色小本子，你释然，翻开红色小本子，泪光流转，仿佛又回到了六十多年前， 我感觉其他男人都不如他，最重要的是，他说了会回来娶，我相信他。 一个19岁少女的笑靥移花接木浮现在八旬老人脸上，甜蜜填补了皱纹，蔓延扩散渐渐饱满红润。我确定，你真的还老，因为你的初恋持续了四十余年。

一九四九，三月。

那年雨水特别多，把这座北方平原上的小村庄在战争沾染的尘埃荡涤干净，像工笔画里清秀的女子，野花随着小路曲曲折折流向远方，村子北边的池塘在丝雨的勾勒下泛起层层涟漪，池塘边一棵柳树初萌新绿在风中婆娑，树下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女望着池塘上的波纹发呆，长长的碎花裙子和灰蓝上衣显出她脸色的苍白。

一群青年打闹着跑过，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依旧抿着嘴唇享受闲淡的流逝。突然落在人群最后面的青年不知道对其他伙伴说了些，正从少女身前经过。电 光火石。一眼万年。少女微笑，双手揪着衣角，满面绯红 喂，你是在叫我吗？

此后，那个少女常来来这里发呆，有时有时两个人。

老赵年轻长得帅，人也本分，我一看就知道他是个好人，可喜欢他了。当时处对象跟现在的年轻人不一样，连喊着见一次面都不好意思。 你面对着冰冷的摄像头和我这个狂热的猎奇者，一点一点吐露心事。那个少女就是你，那时刚随母亲搬到这个村庄，周遭的一切都使你这个来自江南水乡的温婉女子感到陌生，人们还 不知道你的名字：小蘋。小蘋，也请允许我这样唐突的叫你。在你的里或者说在你的里，你似乎永远都是那个十九岁正处热恋女孩。

阻隔你们的地方叫台湾海峡，或者说是一道政治架起的无形的墙。生命、爱情都是这样的卑微，在政治、信仰、国家利益面前如同草芥。自此一去，杳无音信。

小蘋在信纸上写下: 劝君早还家，绿窗人似花 辗转反侧思念的夜里，你用枕边的泪水抹成了诗句，犹记得离别的那一天也是在下雨，池塘边的柳树下两人沉默良久，稠密的雨水让小蘋可以偷偷的哭。 我会回来娶你的，你要等我。 小蘋默然，攥着老赵送的玉镯子发现的手指比玉还要凉，望着老赵远处渐渐模糊的背影，在梦里小蘋听不见自己说了些什么。

蓦然回首四十载。

别人觉得她偏执，其实她想得很简单。

我感觉其他男人都不如他，最重要的是，他说了会回来娶我的，我相信他。 你尴尬地笑了，对于描述这四十年的等待略显手足无措。

一九八九，一个

一个冰冷的声音通知她到郑州与老赵见面。

相逢比等待更加不安 她走的时候，我还是十八九的大闺女，再见面都是老太婆了，已经几十年没有他的信了，也不知道她在那边结婚了没有？ 见面前一晚小蘋失眠了。其实你早已经老了，在你三十岁的照片里我看到了常人五十岁的光景，思念与焦虑让你在四十岁前快速的老去，皱纹、白发像蚕丝一样把你包裹贮藏。现在，是告别蚕茧的时候了。

小蘋，你还好吧？ 还行，老赵，你身体咋样？ 这是你们见面时的第一句对话，爱情在历尽沧桑后所剩的不过就是一句 你身体还好吧 。你们相互注视着对方，默默地坐着，就像四十年前在池塘边的柳树下一样。老赵从怀里拿出了一只玉镯子，小蘋挽起袖子，这两只是一对。他俩都知道了，他俩都单身，都在等着对方。

一九九三，你笑着说再不结婚真的老了。

红本下夹着一段迟到近五十年的婚姻，你打开结婚证指着照片对我说 你看，老赵是不是很帅？ 我点头，示意她把故事说完。

后来，老赵说要把我接到台湾去，他已经开始办手续了。我挺高兴的。俺俩六十多了才结婚，也没有孩子，在哪儿都一样，老了能有个伴儿就知足了。所以，我天天在家盼着老赵回来接我去团聚。 说到这里，你流下了眼泪。因为这次，老赵没能实现他的诺言。

一九九九，老赵与世长辞。